《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丨用经验谈习惯，反思人性之悲哀

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伤痕文学曾一度占据了中国大陆文坛的主导地位，而冯骥才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

文革十年，给中国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人民在“极左政治”的错误影响下，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愚昧自负，凡事皆以多数人心中约定俗成的条条规规来作为一个人的行事准则，而对人的自由和个性冷漠忽视，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思想危机笼罩在了这片土地上。以冯骥才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渴望用笔来呼唤人们保持理性，追求真理，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他们在作品中赤裸裸地揭露了文革对人、对社会、对国家所造成的创伤，但随着创作的深入，冯骥才发现伤痕文学只停留在揭露伤疤，只是呼唤，没有反思，没有表达出在这场灾难背后要留给人们更多的哲学思考，因此反思文学就应运而生了。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是冯骥才“反思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主要讲述了在一所名为团结大楼的公寓里，有一对身高相差比较悬殊的夫妇，因为违反了世俗的认知习惯，于是受到了居民们的嘲笑、讽刺和质疑，但最后却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的故事。小说用一段不被世俗认可的婚姻来对流传下来的几千年的陈规陋习进行批判，众所周知，封建婚姻在新旧思潮的碰撞下大多是以悲剧收场的。

著名文学家鲁迅就曾深受封建婚姻的迫害，他曾说：“在女性的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自觉着人类的道德，又不能责备异性，只好陪她做一世的牺牲，完结了4000年的旧账。”

鲁迅

虽然“裹小脚”的习俗已经被破除，但是，人们潜意识里“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依旧存在。以婚姻来揭露社会现实，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手法在很多作品中经常出现，本文所要说的这部小说，也正是这种手法，以一对女高男矮的夫妇这打破人们认知常规的结合，来揭示了在极左思想的错误影响下，小市民心理卑微、污浊的一面。本文将从三方面，结合历史与文本，来讲述陈规陋俗对人所造成的毒害以及现实反思。

基于经验写下的小说，揭露人们对习惯的扭曲认知

① 小说的创作背景

这篇小说来源于作者平时生活的所见所闻，有一次，他乘坐公交车，看到一对身高不等的夫妇上了车，由于女的个子高，男的个子矮，于是大家都用世俗的眼光对这对夫妇指指点点，恶意评论，但这对夫妇却全然不理会。冯骥才看到了这一切，一个创作的灵感就此诞生在了他的脑海里，可他没有动笔，因为他感到这篇小说的创作素材不够成熟，直到有一次，他听说了他朋友讲述的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丈夫帮助她瘫痪的老婆走路，他用一根绳子套在老婆的脚上，另一头握在手里，每次，当他老婆要抬脚时，他就用绳子轻轻地往上一提。这动人的场景让冯骥才灵光一现，但他仍旧没有动笔。直到一个雨天，他和妻子打着伞出门，他打着伞，妻子跟在他身后。于是冯骥才凭借着伞这个可以贯穿情节的结点，迅速写下了这篇小说。

小说中的人物心理与当时的大众心理如出一辙，他们看不惯突破他们认知常规的事物，往往要用所谓的传统标准来评判人与物，并且，他们都是抱着嘲讽、蔑视的态度来看待异己，这一荒谬的准则在当今社会依旧屡见不鲜。前段时间备受热议的“张文宏吃粥事件”也印证了这一点，事件的起因是张医生建议大家早餐不要吃粥，本是站在营养学的角度来说的，但是却被一众网友嘲讽谩骂，说他不爱国，丢了几千年的传统。想想也是觉得很可怕，时代在发展，但人们的思想却没有进步，仍旧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别人指手画脚，但却完全不理会其中的事实。

② 一篇用经验写下的小说

这篇小说是虚构的，它是冯骥才凭着经验写下的。所谓经验，就是一件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作者采取了经验的形式，就让读者感觉真的发生过一样。作家的经验一般都是来源于身边小事的积累而引起的启示，就像这篇小说，是由两个生活中的事例而始的，再通过想象的加工后，作者充分调动起了生活的经验，使作品合乎事实，合乎常理。虽然冯骥才是凭着经验来创作的，但他所要阐述的思想内涵，却是清晰明了的。一般靠经验来完成的作品，很容易落入俗套，但作者凭借着巧妙的构思，独特的视觉，使这篇小说令人耳目一新。

北宋杰出的文学家范仲淹也曾用过经验来创作作品，这部作品正是《岳阳楼记》，他从未去过岳阳楼，但却创作出了这首千古名篇。这离不开他生活的环境，也离不开他人生的阅历。

冯骥才也是基于这两点，写出了这篇小说。

冯骥才在文革中遭受过很多苦难。在文革期间，很多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都遭过批斗，原因诸如成分不好，发表了“不当”言论等等，因而被强行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然而，当时的人们却没有认识到这错误的思想对他们精神的残害，他们非但没有认识到，还自发的成为了传播者。小说中的裁缝老婆就是封建积习的典型代表，看似是在维持秩序，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恶趣味的一种借口。

冯骥才曾在书中这样形容她：“凡她没弄清楚的事情，就要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这种求知欲能使愚顽成才。”

这句话讽刺意味非常强烈，裁缝老婆自己的生活贫苦无聊，使得她对别人的家长里短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仿佛偷拍的“狗仔队”，无所不用其极地窥探别人的隐私。

他们觉得这个世上是没有“真善美”的，于是就按照着自己的思维方式，肆意地判定他们的结合，必定是由于某种利益的驱使，于是就一次次挑这对夫妇的刺，妄图找到一些漏洞，来解释他们对陈规陋俗的拥护，这极端卑鄙的市侩行径，其实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旺盛私欲，以此来安慰自己卑微、低贱的心灵。冯骥才之所以能够如此成功地刻画了这个人物，主要是来源于他的生活经验，他看过了太多这样的嘴脸，所以对刻画这些丑陋有足够的了解。

③ 猜测一次次被打破，揭露人们对习惯的扭曲认知

本文的第一部分，有一段很有哲理的话：

你家院里有颗小树，树干光溜溜早瞧惯了，可是有一天它忽然变得七扭八歪，越看越别扭，但日子一久你就看顺眼了，仿佛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如果某一天他忽然重新变直，你又会觉得说不出多么不舒服，他单调乏味简易像根棍子，其实他不够恢复最初的模样，你又何以别扭起来？

树的变化隐喻了事物的变化，树是随着自然而生长的，它是不受约束的，正如，有些事物它只要不妨碍到别人，也应该是自由的，当自由不被认可，就会受到世俗的束缚，一棵树被外力所约束，被人们按照一贯的审美而做成盆栽，成为符合人们心中的审美标准，貌似合情合理，但是，倘若所有的树都被变成了盆栽，那么我们看到的将会是千篇一律、毫无生机的景观。这不但是对美的亵渎，更是对人性的压迫。

小说中的居民对这对夫妇的所有猜测，都被一次次的打破。剧情反转的背后，揭露了人们对习惯的扭曲认知，因为他们不相信真善美，只凭借着所谓的“习惯”来判断人与物，残酷地压制人性，这不仅暴露了他们的行径是多么粗鄙和愚蠢， 还间接导致了两位主角分分合合，经历着生死离别。高女人和矮丈夫无疑是书中的正面代表，他们用自己的坚持，来阐释了真善美。

一场凄美高贵的爱情，反思人性对个人的无情践踏

高女人和矮丈夫这两个人物自始至终都没有言语，像是一部无声的默片，默默演绎着对真理和爱情的坚守。

① 无声的坚守，演绎了一段凄美高贵的爱情

爱的坚守

因为一本谁也没有见过的书稿，高女人的丈夫被批斗了，面对研究所的人厉声地逼问，高女人不为所动，只是摇头，真诚恳切的摇头。高女人的无声与周围人的吵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似弱小的抵抗，实则是以内心的坦然无畏来抵御这莫须有的罪名，这告诉了我们真理不是靠喊出来的，它需要客观的证据，而不能只凭借主观的情绪。同样，爱也不是喊出来的，无声的摇头，就足以证明了高女人对爱情的坚守，坚守是沉默的。

高女人对待爱情的态度是令我们敬佩和感动的，同样矮丈夫也是如此。在妻子得了脑血栓，走路困难时，他仍旧不离不弃，用耐心和爱细心地照顾她。在帮助妻子完成了一个个抬臂走路的动作后，他都给予一个鼓励的微笑，尽管他很吃力，但因为他对妻子深沉的爱，所以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很难相信这世上有如此高贵的爱情，但是小说中的场景确实是来源于真实生活的，这是冯骥才根据真实事件所改编的，很多时候，爱是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它表现在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里，一个细微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这样的爱比千句“我爱你”更加感人至深。

白描的意境美

著名作家段崇轩曾评价这部小说:“以炙热的情感、深沉的思想和新颖的意境显示了艺术的大境界。”小说中矮丈夫出狱回到家，终于见到了妻子，但夫妻俩却相视无言，高女人扭头跑回了屋里，矮丈夫将两大筐木块劈成了细木条。夫妻俩没有言语，只有有限的几个动作，相较于“抱头痛哭”的场景设置，这样的画面更能带给人震撼。这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表达，就如我在网上看到的一句名言：“爱到最深处不再是拥抱、接吻和交媾，而是无言、沉默与感动。”心里压抑许久的思念，在那一刻，都静默成了无言。而这些有限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语言，默默诉说着这些年难以割舍的思念与遭受无妄之灾的愤慨，白描手法的运用与怨怼、悲慨的叙述语调十分谐和，形成了一种深邃幽远的意境美。

② 结局的寓意，反思人性对个人的无情践踏

结尾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却十分地耐人寻味。

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高女人因为脑血栓去世了，看到这个结局，我心里真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酸。她走了，但却没有把矮丈夫对她的思念带走。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坚守住了爱情，这段爱情是高贵的，但结局却是凄美的。就如同那伞下长长的一大块空间，任什么也填补不上，悲伤之余，我们不禁反思，是什么造成了这无法填补的空间？是那场骇人听闻的批斗，还是夺去高女人生命的疾病？我想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造成了这场悲剧的，是人们世俗、卑鄙的心灵。如果不是人们为了证明自己的偏见，而对别人落井下石，两位主角也不至于会落得被批斗的下场，更不会经历生死离别。如果不是人们的恶意揣测，为了所谓的“习惯”而排除异己，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或许也愿意投入到这个大集体中，就不会自始至终都如同局外人一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尊重人的个性与自由，把握“习惯”的真谛

高女人和矮丈夫面对着陈规陋习的压制，丝毫没有胆怯、退缩，并用自己对爱情的坚守，证明了世俗偏见的荒唐，根深蒂固的陈旧思想，不仅是蒙蔽自我心灵的枷锁，也是伤害别人的利刃。我们在看待一件事时，总不免要受到“习惯”的影响，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以自己的好恶来判断是非，这种方式是局限的，有的时候甚至是错误的，因此我们十分有必要把握“习惯”的真谛。

① 习惯的真谛

奥斯特洛夫斯基曾经说过：“人应该支配习惯，而决不能让习惯支配自己。”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在无形当中，把脑海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作为自己做人做事的唯一标准。在惯性的驱使下，我们都会不自觉的将这种观念，当作法则，当作真理，而不去进行仔细的推敲，这究竟是对还是错。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被习惯奴役，成为“习惯”的帮凶而不像团结大楼里面的居民，对一对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夫妇进行言语上的伤害，尽显了自己的无知。真正懂得支配习惯的人，往往有能力分辨习惯的好坏，他不会人云亦云，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是非的能力。

习惯不应该被固化，我们要建立在一个尊重人的自由和个性的基础上来支配我们的习惯，否则，我们就会因习惯而变得固执和愚蠢，永远要记住一点，是我们去支配习惯，而不是让习惯来奴役我们。

奥斯托洛夫斯基

②有爱才有“真善美”

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善美的人，他的内心必定是充满爱的，同时，有爱才有真善美。为什么有些人会看不惯美好的事物呢？因为自私和阴暗已经充斥了他的内心，他们看到别人过得好，内心里总会不自觉地产生排斥反应。就像小说中的裁缝媳妇，因为高女人的丈夫有钱，她就固执地认为，这份感情，是在金钱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话里还带着一股气。但是这种恶意的揣测，最后还是被忠贞的爱情推翻了。

对待真善美，我们要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卑微软弱的小人，才会一味否定和讽刺别人，内心积极的人从来不吝惜肯定和鼓励。

结语

这篇小说是冯骥才用经验写下的，他用散文化的笔调和朴素的语言向我们缓缓道来，拉家常般的向我们揭示了习惯的内涵，幽默中寄寓着深意，平淡中蕴含着哲理。全文处处透露着讽刺，讽刺的同时却又在无时无刻的揭示着哲理，人性的险恶总在不经意间引起我们的反思，让我们学会思考，学会判断，或许，这也正是冯骥才的用意。